作者简介:汪品先(1936-),男,江苏苏州人,中国科学院院士,主要从事海洋地质与古环境研究.E-mail:pxwang@tongji.edu.cn
从2010年起,中国科学论文数量已经晋升为世界第二,但是科学创新能力离国际领先还有很大距离。就像在经济领域一样,中国的科学也处在转折时期,关键之点是如何避免“中等收入陷阱”。我们的地球科学不能只盲目追求SCI论文数量,而是要去探索重大的科学问题,实现向更高层次的创新研究过渡。
Since 2010, China has become the second biggest publisher of scientific research papers in the world, but remains far behind the global leadership with regards to the ability of creative innovation. Just like its economy, Chinese science is at a turning point, and the key is to avoid the “Middle-income trap”. Instead of blindly going after quantity of SCI publications, Earth science in China is to address major scientific problems and to perform transition to a new level of innovative researches. This is a written speech to the 4th Conference on Earth System Science,Shanghai.
当前我国科学的发展, 正处在历史性的黄金时期。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早期, 中国人还没听说过什么叫SCI; 而到了2010年, SCI论文数就跃居世界第二位, 而且每年以两位数在继续增长, 2014年的数量已经相当于美国的70%。 其中地球科学论文的被引用次数也达世界第5位, 影响正在扩大。但是, 论文数量并不是科学研究的目的, 甚至不是衡量科学发展的主要标志, 若要论中国的科学水平, 离世界第二位还差得远。 不过量变可以引起质变, 当务之急是要抓住大好时机, 促进科学转型。相反, 如果把数量当作质量自我陶醉, 那就有可能犯历史性的错误。
可以从经济发展引来借鉴的, 就是所谓的“ 中等收入陷阱” 。一些国家如墨西哥、马来西亚等, 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进入了中等收入国家的行列, 但直到现在仍然停留在发展中国家的阶段, 原因主要就是低端制造业转型失败, 阻止了发展高端制造、走向发达国家的通道。科学研究和经济相似, 我国科学发展路上也有类似的“ 陷阱” 。 经济全球化造成两类国家的分化:输出原料和劳动力的发展中国家, 和运用高科技进行深加工的发达国家。国际科技界也有类似的分化:发展中国家科学家主要提供材料、数据, 属于“ 原料输出型” ; 发达国家的科学家才是将原料加工成型, 得出科学结论, 属于“ 深度加工型” 。两者的区别不在文章多少, 而是研究类型不同, 产生的学术和社会价值更不相同。
这点在地球科学和宏观生物学尤其明显, 因为都有很强的地域性。研究全球性问题需要全球资料, 不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 数据同样重要。有些自然现象比如说季风, 主要就分布在“ 第三世界” , 因而发展中国家也会拥有独特的天然优势。尤其是国土大、人口多的发展中国家, 不但可以提供“ 原料” 还可以输出劳务, 做“ 劳动密集型” 的分析工作, 由此产生的文章数量相当可观。这好比经济, 低端制造业也可以带来中等收入, 但是污染、低质、低价等恶性循环伴随而来, 凡是不能转型的就会掉入“ 中等” 的陷阱。我国科学发展的道路有所相似, 也是不能转型就入陷阱, 只不过这种危险从SCI数量上是看不出来的。
现代地球科学经过两三百年的发展, 正在整体进入转折期。随着观测视角的拓展和分析计算手段的进步, 今天的地球科学已经上升到系统科学的高度。从前为了现象描述而越分越细的地球科学, 现在又回过头来相互结合, 形成了地球系统科学。与此相应, 国际地球科学的主旋律也在变化, 探索机理成了主线, 文献里“ 俯冲带工厂” 、“ 降尘机器” 、“ 微生物引擎” 之类的关键词频频出现。汇总全球资料、跨越时间尺度的新型成果纷纷呈现, 即便是地方性的研究, 也具有“ 局部着手, 全球着眼” 的特色。 值得警惕的是:正当我国学术界热衷于盘点论文数量的时候, 国际学术界却在向地球系统科学的核心问题发起攻势。与传统的地球科学相比, 地球系统科学从原始数据到科学解释之间的工序增多, “ 原料” 的加工变深。假如我们仍然以“ 输出” 原料和低加工产品为满足, 把深加工、高增值的生产留给别人, 若干年后将会发现, 我国尽管成为更大的数据输出国, 论文数量也许更多, 而在学术水平上的国际差距却会拉得更大。
正如需要依靠高科技实现经济转型一样, 地球科学也需要转型。我国的出口商品, 已经从当年的领带、打火机发展到手机、高铁, 我国的科学成果也需要向学科的核心问题进军, 需要有原创性的突破, 这就是转型。从外国文献里找到题目, 买来外国仪器进行分析, 然后将取得的结果用外文在国外发表, 这当然是我国科学的进步, 但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科学上的“ 外包工” 。想要成为创造型国家, 就应该在国际学术界有自己的特色, 有自己的学派, 有自己的题目, 而这就需要转型。无论是研究题目和研究者本身, 还是说研究的途径, 都有待转型。
研究者需要转型, 转的是研究题目和研究者本身。现在的一种悲剧是把科研等同于论文, 学生写论文为了毕业, 老师写论文为了立项, 可是研究者本人对这些问题缺乏兴趣, 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论文有什么意义, 究竟有谁需要这些论文。当然, 这也怪不得他们。 回顾30 年来, 我国的科学界在长期闭塞之后突然“ 看” 到了世界, 但是在还没来得及看明白、还在琢磨如何“ 与国际接轨” 的时候, 却又陷入了点论文换经费的怪圈。于是研究课题的小型化、研究组织的分散化变成了学术界的主流, 难以形成能够在国际学术界“ 坐庄” 、“ 问鼎” 的研究力量。
我国具有世界上最大的科学研究队伍, 早在2011年我国研发投入占全球比重就达13.1%而仅次于美国, 照理应当进入“ 领跑” 、“ 举旗” 的行列, 而不该继续以“ 跻身” 国际为满足。但这就要求转型, 地球科学的基础研究就应当进入系统科学、机理探索的层面上来。描述当然也是科研、很重要的科研, 但当今地球科学的突破口在于机理探索, 描述是为探索提供原料的。作为拥有诸多自然特色的大国, 中国必须两条腿走路, 描述发现和机理探索并举, 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揭示地球系统演化、运行的真谛。与此相应, 我们的研究者也应当争取“ 自我解放” , 从“ 论文驱动” 转化为“ 问题驱动” , 从“ 功利驱动” 拓展到“ 求知欲驱动” 。论文要写, 功利要有, 但是研究者首先需要有对于科学问题的求知欲, 对所探索的问题怀着寝食难安的浓厚兴趣, 而不是掂量着会带来多少奖金。
研究途径的转型, 转的是研究方法和学术思路。地球科学要宏观着眼、微观入手, 立足脚下、放眼宇宙, 不但要追求大目标、争论大问题, 而且能够将数据与模拟相结合, 穿越圈层、横跨时空。当前, 固体和流体地球科学间的“ 古” “ 今” 界限正在淡化, 现代的深海热液被用来探索太古代地球的缺氧环境, 地质尺度的碳循环正在纳入当前温室效应的研究。随着视野的拓宽, 比较行星学方兴未艾。火星上的沉积作用、木卫二的冰下海洋和土卫二的蒸汽喷发, 都点燃了地学界的学术热情。自然奥秘的星星之火, 往往是科学突破造成燎原之势的前奏。
这里就突显出学术交流的重要性。科学发展到今天, 学术交流的形式也在转型。随着观测能力的提升, 地球科学从来没有看到有如此海量数据的涌现;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 科学家从来没有机会同时面对如此众多的研究成果。在“ 知识爆炸” 的今天, 科学家面对面的交流、和跨学科的学术讨论就显得格外重要。与文艺演出不同, 朗诵会式的单向“ 宣读论文” , 走马灯式没有争论只有掌声的亮相, 都已经不再流行, 正在被互动的学术讨论会所替代。这种讨论会成功的前提是报告人真的肚里有货, 主持人真的胸有成竹, 与会者真的有话要说、有题要问。
这就是我们第四届地球系统科学大会的精神。2010年以来两年一届的大会, 体现了古今结合、海陆结合、科学和技术结合的大方向, 是促进我国地球科学转型的举措之一。经济转型要求在加强外贸的同时扩大内需、促进内贸市场; 同样, 科学转型也要求在用英文加强国际交流的同时, 打造以汉语作为载体的国内学术交流平台, 尤其要为促进大幅度的跨学科交流服务。纵观二十多个专题, 从季风的多尺度, 到冰期的多样性; 从陆地的生态演化, 到深海底下面的海洋; 从比较行星学、地幔中的流体, 到微生物的地球化学功能等。加上大会邀请报告和重大研究计划的新闻发布, 以及科学与文化、地球系统与地理教学的新内容, 将是一次大信息量的学术大交流。我们殷切希望, 会议将在内容和形式上带来新意。让我们吹响地球科学转型的号角, 沿着探索地球系统运行和演化机理的大道, 向世界科学的高峰前进!
The authors have declared that no competing interests exist.